充氣娃娃男–關於性癖與戀童
2015 年 11 月台灣有一則新聞報導:一位工程師偷了女童的鞋子被逮捕,在他家中發現了兩百多雙女童的鞋。據他表示是給家中的充氣娃娃穿,用來自慰洩慾。他向警方供稱因為 7 年前被女友嫌薪水少而分手,深受打擊,才開始偷竊女用內衣褲、褲襪及高跟鞋等女性用品洩慾。至 2011 年間已三度遭警查獲送辦,也曾經接受過治療,但還是無法控制偷鞋的行為,後來還專挑女童鞋下手,家中的充氣娃娃也是女童版的外觀。
這個案例呈現出一些性癖症(Paraphilia)與戀童症(Pedophilia)的特徵,我認為這兩者都與深層自戀結構的脆弱有關。我想藉由分析這個案例,來談談「性」在自戀發展中的角色。
先來看看這個案的情況。
以現有的資料來看,他原本還能擁有穩定的工作,且與成年女性交往,這代表他在關係受挫之前,應該過著還算「正常」的生活(性癖症往往有很多犯罪黑數,但是因為沒有確切的資料,先假設這個個案之前沒有)。而多數的性癖症患者也是如此,在心理沒有嚴重受挫之前,並沒有明顯的異常行為。他們的深層自戀結構雖然可能存在著一些缺陷,但還是能循著一般人的發展途徑成長,如果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,都還能有效運作。就像一棟地基不穩的房子,如果沒遇到太大的地震,還是能維持著外觀的結構。
而當他被前女友嫌他薪水少而分手後,這樣的貶抑應該大大地打擊了他的自尊,讓內在脆弱的自戀結構開始呈現不穩定的狀態。多數性癖症患者也都是在經歷某次親密關係的挫折後,感覺受辱而開始出現行為的異常。
這種自戀結構的不穩定狀態,對人而言其實是非常不舒服的感覺,多數人可能無法體會這種感覺。那是一種感覺自己隨時可能就會崩潰,被強烈的挫折與無力感淹沒,心理上自我感漸漸模糊彷彿快要消失。與此同時,對於外界的訊息會變得異常敏感,他人的言語和目光彷彿都在看不起他或是批評他,於是往往會從一般社交生活中退縮。如果這時候生活上沒有其他人事物能夠提供支撐自戀結構的力量,例如心理上穩定且重要的他人、有成就感的工作或是興趣,整個人會持續處在一種嚴重的焦慮狀態中。
人在缺乏足夠外在的心理資源時,心理上的界線往往會退回到「身體」的層次上,試圖藉由「感官」的刺激來獲得自我存在的感覺。例如藉由「吃」來感覺「獲得」了什麼,以大量強烈的聲色刺激得到感官的滿足,甚至是傷害自己身體產生的疼痛感來維繫自身存在的感覺。而人最原始本能的力量–「性」,往往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於是可能變成過度依賴「性興奮」來維繫其自戀感受,這就是性癖患者的主要心理機轉。「性」是很強大的力量,在社會化的過程中被一定程度地壓抑與修正;一旦自戀結構不穩定,控制的力量變得薄弱,「性」本能便容易以原始而失控的形式出現在真實生活中。
這位個案因為對於親密關係可能的受挫經驗感到害怕,要他嘗試再與成年女性建立關係變得非常困難,因為再被拒絕的自戀傷害對他而言可能太過痛苦。於是漸漸在心理上會產生一種「退化」的現象,性能量由本來向外尋求「客體」,退回到前一階段的「過渡客體」狀態。
過渡客體–戀物
「過渡客體」是幼兒在主要客體(通常是媽媽)無法出現時,藉由賦予某個物品心理上的意義,來暫時取代主要客體,例如奶嘴、一條熟悉的毛巾、一個玩具或是玩偶。
「過渡客體」暫時地撫慰了幼兒對於母親不在的焦慮,穩定了幼兒的自我。但是如果幼兒遲遲無法與主要客體建立一種安全穩定的關係,心理上有可能會固著在「過渡客體」的階段,成為日後「戀物」的原型。兒童感受到只有「過渡客體」才是穩定的存在,可以在任何時候撫慰他,提供他心理上的需求。
而當這種與過渡客體的關係延續到所謂的「性蕾期」還未獲得解決,「過渡客體」可能會被「性慾化」,使得物品開始具有「性」的意含。這種狀態到了「伊底帕斯期」,與亂倫的原始衝動複雜地交錯後,一起被壓抑到潛意識中而暫時消失。之後兒童發展進入潛伏期(約 3~12 歲),後續如果發展順利,這種心理或許會繼續停留在潛意識中,或是轉化為社會可以接受的型態(例如收集玩偶、模型、公仔等等)。然而一但在尋求親密關係時受到重大的挫折,這種心理就可能會以很原始的型態「再現」,成為戀物癖。
這個案的狀態就是如此,因為被女友貶抑的挫折,導致他將性欲轉向物品,形成戀物的行為。
這就是一般戀物癖患者常有的心理防衛方式,用可以控制的「物」來取代難以控制的「人」,再將「性」的能量轉移到物品上。「控制」在這裡是很重要的心理需求,藉由退回可以自己完全操控的內在幻想世界,來避開現實中可能的自戀傷害。
他一開始先偷竊帶著性色彩的成年女性的內衣褲、絲襪和高跟鞋,藉由對它們的幻想來得到性的滿足,這時後他的性慾對象還是成年女性;對他而言,物品不像人會離開並且難以控制。性癖症的個案正是經由「性」強烈的滿足感與象徵性地對於物品的控制,來維繫與保護他脆弱的自戀。
很多人常常會疑惑,戀物就戀物啊!為甚麼不用買的的就好?這樣就不犯法了啊。有些人不就是買了充氣娃娃,把它打扮得很性感,不也是可以得到性慾的滿足嗎?
確實,就像自慰也是一樣可以宣洩性慾。但是對於性癖症患者而言,他們還有對於「人」的需求,不只是「性」本身而已。而「人」對於他們又帶著危險的感覺,於是藉由人使用過的物品,來獲得心理上象徵性的「人味」。
這種對於「人」的矛盾複雜感受,是性癖症患者深層的心理困難。
那為什麼不去做性交易就好了?雖然也有違法的風險,但是漏洞太多了,真要做的話困難度並不高。然而對於他們敏感又脆弱的自戀而言,面對真實的人(即使對方是要來服務你,甚至是討好你的),還是存在著很多不確定感。他無法確定對方心理面怎麼想,如何看他這個人,會不會表面上奉承,心理其實看不起他?
即使是想像中的危險,對他們而言也難以忍受。
更重要的是,買賣的方式無法滿足他們的另一個重要心理需求,這就涉及性癖症另一個重要的心理層面–對於攻擊的需求與恐懼。
攻擊–偷窺與暴露
性癖症的患者多數為男性,精神分析傳統上認為這與男性的「閹割焦慮」有關。弗洛伊德關於「閹割焦慮」的理論受到很多的質疑,在此先不爭論這個理論的正確性。臨床實務上發現,很多性癖症患者都有一個「強勢而嚴厲的父親」,而患者本身的特質卻是內向而敏感的。在強勢父親的壓抑之下,「憤怒」是不能表達出來的,否則會招致更嚴厲的攻擊。於是自戀受挫的過程中必然累積了許多憤怒的情緒,內在的「攻擊」衝動因而不斷升高,但是對於攻擊的恐懼又讓他們無法宣洩。
於是他們發展出一種隱晦的攻擊方式,藉由「偷竊」來宣洩攻擊的衝動。在他人沒有防備的狀態下奪取想要的物品,既滿足了攻擊的衝動,又可以避開來自他人真實的攻擊。「偷窺」也是類似的心理需求,都是在人無法防備下,一種對人的攻擊。
這也是為何他們往往是在生活上受到挫折時,引發他們偷竊與偷窺的衝動。因為新的挫折會觸發長期累積的憤怒情緒,他們藉由這種攻擊與控制的滿足感,來對抗生活中的無力感。
買賣與性交易的方式當然無法滿足這種攻擊的需求。
性癖症中的暴露狂更是典型的攻擊型態,藉由對女性暴露性器官,從她們的驚嚇反應獲得攻擊的滿足感。暴露狂之所以選擇較為冒險與直接的攻擊方式,除了因為女性比較無法反擊之外,他們還有強烈的「被注視」的需求。這種需求可說是「鏡映」需求的性慾化版本–藉由「被看見」來確認自己「陽具」的存在,以此來抵抗「被閹割焦慮」。
戀童
這個事件的個案,後來由偷成年女性內衣物及高跟鞋,轉而偷竊女童的鞋子,且選擇了女童大小的充氣娃娃。這顯示他的自戀結構更進一步退化,連面對成年女性的內衣褲,想像與成年女性發生性關係都感到困難,這其實已經很接近「退化型」戀童癖( Pedophilia)的心理狀態了。這類戀童癖患者對於與成年人發生性行為有很大的焦慮,轉為以兒童為性對象,是因為小孩比較無法抵抗,藉此在關係中獲得權力感與掌控感。此外以古典的精神分析理論而言,戀童癖在無意識中,將自身的兒童形象投射到孩童身上,重現了一種「自戀式客體選擇」,性慾停留在自身並未向外,正是典型自戀的心理狀態。
我推測這個案很可能是因為偷竊成年女性內衣物多次被逮捕後,處理的過程中自尊又受到更多的貶抑,對於成年人心理上感到更加恐懼,漸漸退化回到兒童期的心理狀態。
那他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戀童癖,進而真的性侵女童嗎?
一般而言,戀物癖轉而成為戀童癖或是強暴犯的機會並不高。戀物癖、偷窺癖與暴露狂這類患者的人格特質,對於真實的攻擊感到極度害怕,通常還是會以隱晦的方式來得到滿足。以這個個案而言,要讓他克服對於真實攻擊的恐懼,真正對真實的人採取攻擊行為,必須要他的自尊持續被貶抑的憤怒大於他對於攻擊的恐懼。
這其實還是有可能發生的。
如果他在司法審理的過程中,不斷受到周遭環境貶抑的眼光,這會讓他的自尊進一受挫,然後心理上更加退化回早期的自戀狀態。這在實際狀況中其實很難避免,周遭的人很難控制對他的厭惡與指責。之後一旦被判刑入獄,在監獄中這類人的地位很低,會受到無情的羞辱與凌虐,可能因而學習到反社會行為。這時他有可能真的變成我們所害怕的戀童癖,在未來傷害無辜的兒童。
無論如何,在處理他的司法過程中,盡量避免對他自尊更多的貶抑是很重要的。我不是說應該完全原諒他的行為,或是他不需要對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。但是如何以一個理解的觀點來面對他,不要把他推向無法返回的深淵,是社會必須要認真思考的。包容與理解其實不是只為了他,而是為了更多善良無辜的兒童。
他的自尊其實就像他擁有的充氣娃娃,看起來很有樣子,但是只要輕輕戳個小洞,就洩氣了。